宋濂《抱瓮子传》原文及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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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
原文：
予尝游括①之少微山,儕瞰四周,如列屏障。山之趾,有随地形高下为蔬圃,约二十亩,凡可茹者,咸艺焉。傍列桃、杏、李诸树。时春气方殷,蔬苗怒长,满望皆翡翠色。树亦作红白花,缤纷间错,如张锦绣缎。冉冉至其处,气象幽夐②,绝不闻鸡犬声。遥望草庐一区,隐约出竹阴间,疑中有隐者。亟前候之,良久,见一士戴棕叶冠,身被紫褐裘,抱瓮出,汲水灌畦。予进,问曰:“夫子何名?”曰:“山泽之民,无所名也。”强之,日:“人以其抱瓮也,遂呼为抱瓮子尔。”曰:“丈夫处世,亦多术矣。出则华轩结駟,入则钟鸣鼎食,有志者辄能致之。夫子恒营营逐逐于一瓮间,无乃自苦乎?”
抱瓮子忽冁然③一笑,叹曰:“吾受血肉躯与人同,岂不乐荣贵,与人异哉?顾念之颇熟,百岁之间,宁复几何?与其强情而徇世,宁若任真以自放也。且当抱瓮之时,嗒然忘形,志虑外绝,精神内营,目不见色,耳不闻声,招之弗前,麾之不惊,而万物莫吾敢撄,自以无愧于赫胥、尊庐④之民。子以吾为逐遜营营,不亦过欤?”曰:“然则灌畦亦有道乎?”曰:“有。蔬性不欲燥,燥则生意厄而不伸;蔬性宜湿,湿或过焉,则气伤而浸屈。吾日夜调之、燮之,俾适夫厥中,则芃然而秀,嫣然而荣矣。”言讫,抱瓮而去。
予深味其言,盖有道而隐者也。所谓强情而徇世,曷若任真而自放,不几于乐其天者欤?所谓抱瓮有术,心与耳目之官,内而弗外,不几于守一不二者欤?所谓艺蔬得中,不使倚于一偏,不几于治民有政者欤?疾起而追之。抱瓮子入竹阴间,闭户高卧,扣之不见答,若无闻者。予怃然而退。
史官曰:子既归金华山,日思抱瓮子。及官南京,见朝绅中有貌相肖者,问其同列曰:“是岂括之灌畦者邪?”曰:“然。”曰:“奈何仕为?”曰:“去年应聘而起,典仪晋王府。”曰:“其氏名谓何?”曰:“此乌伤校官刘浩卿子也。名彬,其字为宗文。”予不觉叹曰:“浩卿,吾故人也。其有贤子若此,予不能知之,可愧也夫!虽然,宗文当元季政乱肥遯山林若将终身焉及逢有道之朝辄蹶然兴起以力政著闻其得出处之正者矣。向予意其为有道之士者,果非过欤!果非过欤!使宗文非有道之士,则长往山林而不返矣,谓之贤也,得乎?”因记问答之语,为《抱瓮子传》。
(选自《宋濂全集》,有删改)
【注】①括:括苍县,今浙江丽水市东南。②幽夐(xiòng):幽远。③冁(chǎn)然:笑的样子。④赫胥、尊庐:赫胥氏、尊庐氏,传说中的古帝名。⑤乌伤:乌伤县,今浙江金华一带。
【参考译文】
我曾游览括苍的少微山,从山顶俯瞰四周,群山像陈列的屏风一样。在山脚，有随着地形的高低而开辟菜园，大约二十亩，凡是可吃的蔬菜都种在那里了，旁边种着桃、杏、李等各种果树。当时春天的阳和之气正盛，菜苗长势旺盛，满眼都是翡翠般的绿色。树也绽放出红色、白色的花，缤纷交错，像张开了锦绣的绸缎。我慢慢地走到那个地方，此地景色幽远，绝对听不到鸡鸣狗吠的声音。遥望有一间草屋，隐约出现在竹林掩映的深处，疑似有隐士居住。我急切地上前等候，过了许久，看见一个士人头戴棕叶帽，身披紫褐色裘皮，抱着瓮走出来，打水灌溉菜畦。我走上前，问道：“您怎么称呼？”回答说：“山野之民，没有什么名字。”我再三请求，他说：“人们因为我经常抱瓮汲水的缘故，于是称呼我‘抱瓮子’了。”我说：“大丈夫活在世上应该有许多谋生的技艺。出行乘坐四匹马拉的华贵车子，在家过着钟鸣鼎食的奢华生活，有志于此的人就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先生您常常忙忙碌碌地用这个瓮汲水灌溉菜畦，恐怕是自己使自己受苦吧？”
抱瓮子忽然高兴地笑起来,感慨道：“我身受血肉之躯与世人是一样的,难道会不喜欢荣华富贵,而与世人不一样吗？但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人生百年之间,难道又能活几年？与其勉强自己的内心来顺随世俗,宁愿听任本性而放纵自我啊。而且当我抱瓮灌溉菜畦时,忘掉自己的形骸,思想与外界隔绝,精神在内心经营,眼睛看不见物体,耳朵听不到声音,招呼我也不上前,命令我也不放在心上,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够触犯我的内心,自认为无愧于做赫胥氏、尊庐氏的百姓。你认为我是忙忙碌碌的,不也是错了吗？(我)说：既然这样,那么灌溉菜畦也有道理吗？抱瓮子说：“有的。蔬菜的习性不喜欢干燥,如果干燥那么生机就被阻遏而不能生长；蔬菜的习性适宜湿润,而湿度有时过了,那么蔬菜生气受损而逐渐萎缩。我日夜调整菜地的湿度,就会生长旺盛而开花结实,美好而生机勃勃。”说完，抱着瓮离开了。
我仔细体味他的话,他是一个懂得大道的隐者。所说的勉强自已的内心来顺从世俗,哪里比得上听任本性而放纵自我,他不就近乎是一个乐于顺应天命的人吗？所说的抱瓮灌溉也有专门的技艺,内心和耳目等感官,要专注于内而不被外物所干扰,他不就近乎是一个意念专注、形神合一的人吗？于是急忙起身去追赶他。抱瓮子走进竹林深处，关门安卧，敲门也不应答我，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我只好失望地离开。
史官（宋濂）说:我回到金华山,每天想着抱瓮子。等到南京做官,见到朝廷官员中有一个相貌与抱瓮子相像的,问他的同僚说：“他难道是在括苍山中灌溉菜畦的人吗？”回答说：“是的。”我问：“他为什么来做官呢？”回答说：“去年接受朝廷聘用,负责晋王府典礼仪式。”问：“他的姓氏名字叫什么？”回答说：“他是乌伤县校官刘浩卿的儿子,名彬,字宗文。”我不由地感慨道：“浩卿,是我的老朋友,他有这样一个贤能儿子,我却不知道,真是惭愧啊!虽然这样,宗文处在元末政治混乱的时候,隐居于山林之间,好像要终其一生。等到政治清明的朝代,他就立刻出仕,凭努力政事而声名显著,他是真正懂得出仕和归隐的正确做法。先前我料想他是一个懂得大道的人,果真没有错啊!果真没有错啊!假如宗文不是一个懂得大道的人,就会长期隐居于山林而不再复出,而称他为贤者,是对的吗？于是记录彼此问答的话,写成《抱瓮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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