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张自新传》原文及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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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有光
原文
见之者莫不讪笑,目为乡里人。同舍生夜读,倦睡去,自新以灯檠投之(5),油污满几,正色切责,若老师然。髫龀丧父(6),家计不能支,母曰:“吾见人家读书,如捕风影,期望青紫(7),万不得一。且命已至此,何以书为?”自新涕泣长跪,曰:“亡父以此命鸿,且死(8),未闻有他语,鸿何敢忘?且鸿宁以衣食忧吾母耶?”与其兄耕田度日,带笠荷锄,面色黧黑。夜归,则正襟危坐,啸歌古人(9),飘飘然若在世外,不知贫贱之为戚也。
兄为里长(10),里多逃亡,输纳无所出。每岁终,官府催科(11),搒掠无完肤(12)。自新辄诣县自代,而匿其兄他所。县吏怪其意气,方授杖,辄止之,曰:“而何人者(13)?”自新曰:“里长,实书生也。”试之文,立就,慰而免之。弱冠(14),授徒他所。岁归省三四,敝衣草履,徒步往返,为其母具酒食,兄弟酣笑,以为大乐。
自新视豪势(15),眇然不为意(16)。吴中子弟多轻儇(17),冶鲜好衣服,相聚集,以亵语戏笑,自新一切不省(18)。与之语,不答。议论古今,意气慷慨。酒酣,大声曰:“宰天下竟何如?”目直上视,气勃勃若怒,群儿至欲殴之。补学官弟子员(19),学官索贽金甚急(20),自新实无所出,数召笞辱,意忽忽不乐(21),欲弃去,俄得疾卒。
自新为文,博雅而有奇气,人无知之者。予尝以示吴纯甫(22),纯甫好奖士类,然其中所许可者,不过一二人,顾独称自新。自新之卒也,纯甫买棺葬焉。
归子曰(23):余与自新游最久,见其面斥人过,使人无所容。俦人广坐间(24),出一语,未尝视人颜色。笑骂纷集,殊不为意。其自信如此。以自新之才,使之有所用,必有以自见者。沦没至此,天可问邪?世之乘时得势,意气扬扬,自谓己能者,亦可以省矣。语曰:“丛兰欲茂,秋风败(25)之。”余悲自新之死,为之叙列其事。自新家在新洋江口,风雨之夜,江涛有声,震动数里。野老相语,以为自新不亡云。
译文:
张自新,原名鸿,字子宾,苏州昆山人。自新年少读书,聪明绝伦,文思敏捷,超出了其他人。古《经》中有疑惑难解之处,学友们茫然呆立而无所获,自新随口而答,仿佛很平常很熟识的一样。他性格方正诚实,没有丝毫的矫饰。看见他的人没有不讥讽他的,把他看作是乡下人。同舍的书生晚间读书,疲倦而睡去,自新用灯架扔(以提醒他),油污满桌子,他严肃恳切地提出批评,仿佛老师一样。幼年丧父,家计不能支撑,母亲说:“我看见人家读书,宛如捕风捉影,期望做大官,万人中不过一个。况且我们家命运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为什么读书呢?”自新哭泣、长跪,说:“亡父用这来嘱咐我,将离人世时,没有听说别的话,我怎么敢忘却呢?况且我难道因为衣食的缘故而使母亲忧劳吗?”他和他的兄长耕田度日,戴着斗笠扛着锄头,脸色黧黑。晚间归来,就正襟危坐,吟咏古人的诗文,飘飘然仿佛在尘世之外,不知道贫贱是一种悲戚了。
他的兄长是里长,乡里多有逃亡之人,租税没地方来。每到年终,官府催交租税,把他拷打得体无完肤。自己就到县衙代哥哥受刑,而把哥哥藏匿到别的地方去。县吏为其意气而感到奇怪,刚要施与杖刑,他就阻止了,问:“你是什么人?”自新说:“我是里长,本是一名书生。”县官让他试写一篇文章,他马上就写成了,县官安慰他,并免去了对他的刑罚。年仅二十岁,就在别的地方教授学生。每年回乡探亲三四次,穿着破衣草鞋,徒步往返,为他的母亲准备酒菜饭食,兄弟俩酣笑,把它视为最高兴的事。
自新看那些权豪势要之人,淡然不放在心上。吴中子弟大多轻薄浮滑,穿着光鲜华丽的衣服,聚集到一处,用猥亵的语言玩笑,自新一切都不理会。人们和他谈话,他也不回答。谈论古今之事,意气慷慨。酒喝到酣畅时,他大声说:“主宰天下终究怎么样呢?”眼睛往上看,神气勃勃仿佛发怒一样,那些年轻人想要殴打他。他被补授为秀才,学官向他索要礼金很是急迫。自新确实拿不出礼金,屡次遭受鞭笞的侮辱,心里怏怏不乐,想弃官而去,不久得病而死。
自新写文章,渊博高雅而有奇伟气概,人们不知道。我曾把这些文章拿给吴纯甫看,纯甫喜欢奖掖士人,然而其中所赞许的人,不过一两个,而仅称许自新。自新死了,纯甫买来棺材为之安葬。
归子说:我和自新交游最久,看见他当面斥责别人过错,使人无容身之处。大庭广众之下,他讲一句话,不曾看人家的脸色。即便笑骂纷纷扬扬,他也很不放在心上。他是这样的自信。凭借自新的才华,如果让他有所举用,一定有自己的主见。他沉沦埋没到这种地步,天意可探问吗?世间的乘时得势者,意气扬扬,自认为自己有才能的人,也可以醒悟了。古语说:“丛兰欲茂,秋风败之。”我悲悼自新的死,为此叙述他的事迹。自新家在新洋江口,风雨之夜,江涛声声,声响几里远。野老村民相互议论,认为自新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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