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先母行略》原文及翻译

方苞
原文：

    吾母姓吴氏，先世莆田人，后迁京师。外祖讳勉，为名诸生，贡成均，知同、光二州，同知绍兴府事。以直节忤其地权贵人，罢官，流转江、淮间。于吾宗老涂山所，见先君子诗，因女焉。 

    吾母生而静正，诚意盎然，终身无疾言遽色。五六岁时，外祖每曰：“吾宗衰，此女乃不为男儿。”遇经史中女事，必为讲说。及归先君子，不及事姑，或语及先王母，辄哽咽欲泪。前母姚孺人遗女二。次姊少桀傲，母呴濡久而悔悟，勉为孝敬。

　　先君子中岁尤穷空，母生苞兄弟及女兄弟凡六人。一婢老不任事缝纴、浣濯、洒扫、炊汲，皆身执之。方冬时，仅敝絮一衾，有覆而无荐。旬月中，不再食者屡焉。而先君子喜交游，江介耆旧过从无虚日，必具肴蔬，淹留竟日。母尝疽发于背，犹勉强供事，十余年，无晷刻休暇。而先君子性严毅，丝粟不治，客退，必诘责不少宽假。母益笃谨，无几微见于颜面。及先君子将终，恻然曰：“与若共事五十年。若于我，毫发无愧也。 

    母性孝慈，而外祖父母及舅氏皆客死，继而吾弟早夭，兄及姊适冯氏者复中道夭。默默衔悲忧，遂成心疾。六十后，患此几二十年。每作，昼夜语不休，然皆幼所闻古嘉言懿行及侍父母时事，无涉鄙倍者。卧疾逾年，转侧痛苦，见者心恻，而母恬然。时微呻，未尝呼天及父母。既弥留，苞及小妹在侧，无戚容悲言，恐伤不肖子之心也。生平未尝一语詈仆婢，而能使爱畏，不敢设欺诳。卒之后，内御者老幼悲啼，过于子姓。不可曲止焉。男苞泣血述。 

译文：
    我的母亲姓吴，先祖是福建莆田人，后来搬到京城。外祖父名讳“勉”，是有名的诸生，被成均（官府办的最高学府）推荐，先后主管同州、光州两个州，又任绍兴府同知，主管府衙之事。因为品节刚直而触犯了绍兴的权贵，被罢了官，在江淮一带居无定所。在我同族的长辈涂山的家，见到了我父亲写的诗，因此把女儿嫁给了我父亲。
  　 
    我母亲生性十分恬淡平和，待人非常诚恳，一生没有粗暴的言语和急躁的神色。我五六岁时，外祖父常常说：“我家宗室衰微，这女孩子竟然不是男孩。”读到经史中记叙的有关女子的事迹，外祖父必定给我母亲讲解。等到嫁给了我父亲，说到没来得及服侍婆婆，或者谈到自己已经故去的母亲王氏，就哽咽着眼泪也快流下来了。我父亲的前妻姚氏留下两个女儿，我的二姐从小桀骜不驯，我母亲苦心规劝了很久很久她才悔悟，从此她尽心尽力地孝敬长辈。
  
    我父亲中年时格外贫穷，母亲生下了我兄弟和姐妹一共六个人。一个婢女年纪已老不能胜任缝纫、洗涤、打扫、煮饭、打水等活，母亲都亲自去干。正是冬天时，母亲睡的床上仅有一条破棉絮，有了盖就没有垫的。一个月里，母亲一天只吃一顿饭的情况经常发生。而我父亲喜欢交朋友，江东地区年高望重者没有一天不来往的，来了一定准备好菜肴，客人会逗留一整天。母亲曾经背上发了疽疮，还强撑着烧菜煮饭招待父亲的客人，十多年里，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而我父亲性情严峻，饭菜有一点不满意，客人走了，父亲必定会严加斥责，没有一丝稍许的宽恕。而母亲待客更加谨慎，脸上没有表现出一点不满意的迹象。等我父亲临终时，悲伤地说：“你和我一起生活了五十年。你对我，没有一点可以愧疚的。”　
　 
    母亲生性孝顺慈爱，而外祖父和我舅舅都客死他乡，接着我的弟弟在早年夭折，兄长和嫁给冯氏的姐姐又中年亡故。母亲心里默默地悲痛，于是变成了心病（即精神疾病）。六十岁后，患此病将近二十年。每次发作，昼夜不停地说话，然而说的都是小时候所听到的古人美好的言语和行为，以及侍奉父母的往事，没有涉及粗鄙有悖于情理的话语。后来卧病在床一年多，辗转反侧，十分痛苦，见到的人都心生恻隐，而母亲却处之安然。有时轻声呻吟，但从没有呼天喊地叫爹叫娘的。已经弥留时期，我和小妹在她身边，母亲还是没有悲戚的神情和伤心的话语，唯恐让我这没用的儿子伤心啊。母亲生平没有一句责骂仆人婢女的话，却能使他们懂得爱和怕，不敢说欺骗的话。母亲辞世之后，侍女们不分老幼都悲痛啼哭，超过了她的子女。母亲的一生不能一一说尽啊！男儿苞泣血记录。 

归园田居主人  翻译 

【注释】 
（1）诸生明清时期经考试录取而进入府、州、县各级学校学习的生员。生员有增生、附生、廪生、例生等，统称诸生。贡：推荐。 （2）归：古代称女子出嫁。 （3）不及事姑：指方苞的外祖母已经故世,。姑，婆婆。 （4）呴濡hǒu rú喻慰藉；救助。 （5） 勉为孝敬：勉：尽力，用尽所有力量。 （6）前母姚孺人：前母：指方苞父亲的前妻。方苞虽然不是姚氏所生，但是封建时代方苞还是尊称姚氏为母。《红楼梦》中贾环为赵姨娘所生，但是他还是称王夫人为母亲，而自己的生母则称呼“姨娘”。 孺人：古时称大夫的妻子，明清时为七品官的母亲或妻子的封号。也用对妇人的尊称。 （7）江介：江 左。指 长江 以东之地  （8）耆旧：年高望重者   （9）淹留：逗留。  （9）竟日：从早到晚。  （10）丝粟：比喻极小。（11）再食：一天吃两顿饭。 （12）疽jū：一种毒疮，古代可以致命。  （13）晷刻：片刻。 （14）宽假：宽恕。  （15）笃谨：纯厚谨慎。（16）几微：迹象。 （17）恻然：悲伤。 （18）鄙倍：倍，通“背”。（19）詈lì：责骂。 （20）曲止：委曲详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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